越來越多人覺得,在資源的碾壓下,創業公司很難打得贏大廠。故事又回到了只要進入巨頭盯上的賽道,創業公司往往不是被并購,就是走向無人問津的宿命。今年年初,DeepSeek的橫空出世證明了創新的力量,也一定程度上幫助創業公司們從和大廠的消耗戰中解脫出來。但仍繞不開的問題是,當幾乎所有的互聯網巨頭都下場做AI,為什么還需要創業公司?近期,中國大模型頭部創業公司MiniMax的創始人兼CEO閆俊杰做客羅永浩的播客“十字路口”,兩人進行了一場四小時的對話。閆俊杰為人低調,極少公開露面,但這次做了許多毫無保留的真誠分享,聊了聊他的成長經歷、創業以來的心路歷程和MiniMax的嘗試,甚至包括第一次把頭發剃光時的心情。在這次節目之前,閆俊杰已經有一段時間未公開接受如此長時間的訪談。再出現在公眾視野,他依然輕聲細語,面帶笑意,同時拋出犀利觀點,圍繞產品、組織、人才、戰略,分享了許多有價值的思考。他反復提到一點:AI行業不是互聯網行業的延伸,傳統的經驗也不一定有效。就像移動互聯網顛覆了PC互聯網,智能手機顛覆了功能手機,AI行業也不是移動互聯網的延伸,而是一個全新的物種。AI時代需要探索全新的組織形式、產品哲學、人才定義,這就是創業公司的機會所在。AI時代原生的公司要如何重新發明自己?一個創業公司該如何在海內外巨頭的優勢下生存下去?閆俊杰和MiniMax提供了一個反直覺的樣本。
反直覺之一:“草根”出身的團隊
在大模型賽道,人才幾乎是除算力外,軍備競賽最重要的一部分。最典型的就是幾個月前,扎克伯格用1億美元的天價薪酬挖角挖穿硅谷,國內的一眾大廠也紛紛推出各種各樣的人才激勵方案。
AI時代產品和人才的變化或許更顯性,而組織邏輯的變化則是更底層、更顛覆性的。
曾有工程師寫下自己在OpenAI工作的經歷,將OpenAI比作“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”(Los Alamos,美國研究出原子彈的實驗室)的現代版本。OpenAI依賴工程師和研究者“從下到上”推動項目,“好主意可以來自任何地方,進展不是規劃的,而是迭代的”。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組織邏輯是,只要設定明確目標與責任邊界,把每個崗位做好切分,整體就會被穩定推動。但研發是一件不同的事,工程可能是可預期的,科學卻不是。過去十年最成功的管理方式,OKR、流水線式分工、目標倒排,在AI時代可能都會失效了。最典型的例子是,OKR沒法定了。MiniMax內部曾經嘗試過用OKR,發現行不通,更不必提KPI。“我們下一個模型要做怎么樣,會有個非常詳細的計劃,但是它到底能不能做出來?”閆俊杰還提到今年MiniMax另一個組織上的大變動,是他意識到“算法和基礎設施一定要是一體的,相當于所有人要優化同一個目標,而不是每個人自己優化目標。”相當于內部每個人沒有了自己的scope。有些人不認同,離開了MiniMax。OKR不奏效,AI時代的公司需要全新的管理工具,但這樣的工具還沒有出現,需要這些AI原生的公司自己去探索。AI公司目前能做到的,是盡可能讓組織扁平、靈活。OpenAI員工數已經超過3000人,但哪怕規模如此龐大,還是保留了靈活的工作方式,研究員可以直接行動讓想法落地,不必等批準;團隊之間的協作也不必層層審批、等季度規劃。MiniMax也類似,現在還是只有閆俊杰、閆俊杰的-1,閆俊杰的-2三個層級。MiniMax如今四百多人,和幾乎所有創業者一樣,閆俊杰不喜歡做管理,認為杠桿太低,但很喜歡研究組織。“很多管理的問題,我覺得其實是組織不順導致的。這個事我覺得非常微妙,組織的杠桿其實非常大。坦白說如果我們不是在某些時間點做了一些組織上的創新,我覺得我們很多的模型其實做不出來。”在閆俊杰看來,一個AI時代原生的公司里,好的組織應該就像一個好的大模型,重要的是多樣性,多樣性越大,能力上限越高。他把AI時代以前的公司分為兩種,一是公司只有一種文化,所有人都得符合這種文化;二是大公司,每個崗位有一個畫像,需要員工主動來適配,自己是什么樣并不重要。“對我們來說,一個更好的方式是,公司不應該有崗位,而是有幾種不同畫像的人。這幾種人可以做很多事,我們需要的是在一個組織里,給予一些底層的原則,能夠讓這幾種人在一起工作。”反直覺之三:真正的產品是模型本身
在中國的大模型創業公司中,MiniMax曾是最早說“AI to C”的一家公司,也是做產品最早、最多,投入最大的一家。早在2022年,MiniMax就推出了AI角色扮演產品Glow,之后又在國內推出星野,海外推出Talkie,海螺生成的貓咪跳水、體操視頻一度在全網病毒式傳播。2024 年上半年以前,MiniMax的戰略是“產模一體化”,模型和應用雙輪驅動。
to C產品的成功,曾為MiniMax帶來不錯的商業回報。當同行還在為商業化焦慮時,外媒就報道了MiniMax2024年營收將突破7000萬美元。但在這次訪談中,閆俊杰重申MiniMax是一家“技術驅動”而非“產品驅動”的公司,最重要的目標不是應用的留存、增長,甚至不是收入,而是技術迭代。換句話說,MiniMax的野心不止于做一款成功的產品,而是不斷追求更高的智能,這是第一性。在移動互聯網時代,一個成功產品的目標是清晰的:降低信息分發成本、擴大覆蓋面、抓住更多用戶時間,最終形成強大的網絡效應和規模經濟。為此,產品經理們挖空心思設計出更精美的界面,更靈活的交互,產品體驗成為用戶運營的核心,所謂“好的產品會自己說話”。而在閆俊杰看來,“在AI時代,傳統意義上的產品其實更像是一個渠道”。AI 產品,不論是生產力產品還是娛樂產品,本質是在提供某種智力,“真正的產品其實是模型本身”。移動互聯網公司時代,App的界面、交互、內容質量、留存機制決定了一切,因為產品本身就是最重要的“資產”。但在AI時代,產品只是展示模型能力的窗口,模型夠不夠聰明才最重要。大模型公司押注的不應該是某個App的流行,而是智能本身將成為水電一樣的基礎設施。基于此,閆俊杰又提出了一個看起來很反直覺的觀點:并不是用戶越多,數據越多,模型能力就提升越快。“這件事不太取決于你的用戶量多大,而取決于質量有多好,以及能不能找到那些真正有效的,能讓模型變得更聰明的一些分布。”這也和移動互聯網時代推薦算法的邏輯不同。推薦算法的邏輯是用戶越多,反饋越多,推薦引擎越聰明。正是基于這個邏輯,過去AI產品需要大量投流以獲取用戶。燒錢換流量是移動互聯網的邏輯,但至少在閆俊杰看來,這不是大模型的邏輯。在流量渠道被巨頭把持的今天,如果大模型創業公司選擇燒錢投流買量,是一種將本就不富裕的資源做無謂消耗的行為。想明白這一點,或許能幫助AI創業公司逃脫互聯網巨頭的地心引力。同行Kimi的選擇,也是退出投流大戰,投入對基礎技術的研究。“更好的模型可以導向更好的應用,但更好的應用和更多用戶并不會導向更好的模型。”對于是否堅持技術驅動,產品和模型誰更優先,據閆俊杰所說,MiniMax經歷過大約半年時間的搖擺,“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,我們有AI的人才,再加一些互聯網的人才,這不就成了嗎?但是后面發現這事根本就不work。通過模型能力來讓產品或者業務變好,和通過復制移動互聯網的經典路線來讓它變好,這兩個東西有可能都是對的,但這兩個東西沒辦法共存。”當閆俊杰意識到這一點,MiniMax掉轉船頭。這位創業者看起來溫和,但對自己的判斷很堅定。訪談中,他提到幾次認為公司本可以做的更好的節點,都將原因歸結為“我的認知不夠”。●MiniMax創始人&CEO閆俊杰出席2024外灘大會。圖源:視覺中國后來在MiniMax內部,DAU被稱為 “虛榮指標”。MiniMax的選擇是堅持做更智能的模型,用技術升級產品,“不是說做出Talkie,我們的模型就停在產品里面了,有些公司的智能水平可能就被產品限制住了”。既然真正的產品都已經是模型本身了,“產品經理會不會就被裁了?這個行業會不會就不存在了?”產品經理出身的老羅對此頗有危機感,連說了好幾句“我很慌”。在以產品為中心的移動互聯網時代,產品經理負責定義需求、排優先級,寫文檔、催排期,連接技術與用戶。但在AI時代,技術成為主導,只要模型夠強,產品經理可以把代碼交給AI來寫,如果工程師也有好的創意,也無需需求文檔就能落地。閆俊杰提出一種可能,“我們不應該太在意移動互聯網時代是怎么分工的。不管是產品經理還是開發還是算法,大家的邊界其實會變得越來越模糊,只是在不同階段可能會有不同人來主導。”變化在MiniMax已經發生:例如,很難統計MiniMax的非技術人員比例是多少,因為大家的工作方式更靠近問題本質,而不是傳統職位定義。負責B端大客戶的售前,按理說不是技術崗,最主要的工作應該是給客戶畫PPT,但在MiniMax,為了高效,售前甚至會自己寫代碼,給客戶做demo。反直覺之四:AI也許不是贏者通吃的行業
行業內的一種說法是,看一個創業公司是否相信AGI,就看它是成立在GPT發布之前還是之后。
MiniMax在2022年初創立,對AGI的篤信不言而喻。OpenAI發布GPT3.5前半個月,中東正好舉辦世界杯, 閆俊杰去中東轉了一圈,每到一個地方,他說自己在做AGI,沒有人聽得懂,他還得用蹩腳的英語解釋什么是AGI。回國后,閆俊杰在酒店隔離期間看到了GPT3.5的發布,“一用就覺得變天了”。等他出了酒店,再沒人問他“什么是AGI”。對于AGI有許多不同的定義,閆俊杰和MiniMax對AGI的想法幾乎沒有變過,“最終模型能夠把不同模態整合在一起,語言、圖像視頻、音頻、音樂四個市場會慢慢融合”。這源于閆俊杰在商湯時期就有的觀察,一定要做天花板最高的事情,而真正的AGI輸入和輸出都是動態的,盡管實現起來很難,但目標是正確的。在外界看來,MiniMax的技術路線一向激進。MiniMax從創立之初就將多模態能力作為核心方向,一上來就同時做好幾個模型,想把每個模態都先走通,等到時機合適的時候就可以再一起整合。而其他大模型公司大多先做語言模型,再拓展到語音、視覺,或特別聚焦大語言模型,幾乎不做多模態。2023年6月,大部分國內公司還在迭代稠密模型(dense model),MoE(混合專家系統)模型尚未成為行業共識時,MiniMax就花了80%以上的精力下注MoE。“我選的技術路線是上限最高的,幾乎沒有退路,選的算力方式也激進。” 閆俊杰曾說。2023 年以來,MiniMax陸續發布了大語言模型、語音生成模型、視頻生成模型和圖文理解模型等,作為一個創業公司,這樣分散精力是否容易把自己推向生死邊緣?閆俊杰承認,“我們這么做代價是很大的。但第一我覺得這件事一定會發生,第二至少等到發生了,我們的技術積累和人員組織跟得上。”目前,OpenAI的Sora 2就是多模態融合的思路,具備了文本生成、圖像生成、視頻生成、語音合成等多種能力。接下來,MiniMax也會在后續新模型中嘗試這種融合。但不論如何,未來還沒來。多模態結合這件事目前雖然有了趨勢,但并沒有真正發生,還需要時間和耐心。不同的公司已經做出了不同的選擇。零一萬物明確不再追求AGI,百川智能收縮至垂類賽道,美國的AI創業公司Scale AI被meta收購,同時創始人加入meta負責AI業務。AI浪潮里的公司越來越少。一個創造價值越來越多的市場里面,參與的人卻越來越少了,這也是閆俊杰對未來樂觀的原因之一。但和移動互聯網不同的是,移動互聯網的資源是“流量”,但AI的資源是“智能”。流量可以壟斷,智能卻各有偏向。閆俊杰認為,目前大模型遠沒有到存量競爭的地步。以Open Router上的API調用情況為例,各個模型的使用量還在增加。“核心是所有模型都要考慮實際成本,而且這比過去互聯網時代的成本要高得多。一旦加上了成本的約束,那大家都要開始來做取舍。”這也是創業公司目前能夠找到自身差異化的現實空間。MiniMax的選擇是智能程度。閆俊杰最看重的,還是“一是技術的領先性,二是技術領先性能帶來收入的跳變”。至于到底是技術驅動還是產品驅動還是業務驅動,“取決于說在不同階段什么東西的進步速度最快”。在眼下,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技術。在競爭激烈的當下,AI創業公司的使命是能否在AI時代再造自身,拋棄舊時代的慣性,在混沌中找到新工具,建立新秩序。好在一切還在進行中,技術還在進步,市場還在成長,留給中國AI創業公司想象和探索的空間,也會越來越大。(轉載自:鏡相工作室)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