鎂光燈聚焦處,雷勇林——業內人稱“小雷哥”——正講述著自己“借一臺機器人月入20萬”的創業故事。他頭戴黑色軟呢帽,身著筆挺正裝,手持麥克風,語氣中難掩興奮。舞臺之外,一排排人形機器人正展示著各自的“才藝”:有的擊鼓,有的唱京劇,有的身著大褂說相聲,還有的揮毫潑墨書寫書法。相比之下,曾經風靡一時的跳舞機器人顯得有些黯然失色。
這并非個例,而是一群普通人抓住風口改變命運的縮影。今年2月,宇樹機器人登上春晚舞臺表演扭秧歌,其創始人王興興與任正非、雷軍等企業家共同出席民營企業座談會,將人形機器人推入公眾視野。2月末,90后的小雷哥斥資30萬元購入一臺高配版宇樹G1機器人。他隨手拍攝的開箱視頻中,這個重達七十多斤的“鐵疙瘩”自行站立的瞬間,仿佛被注入了生命,從“一灘爛泥”蛻變為“鋼鐵戰士”。
視頻意外走紅后,這個被小雷哥昵稱為“笨笨”的機器人,迅速成為日租金高達八千元的“明星員工”。從科技教學到店鋪引流,僅用一個多月,小雷哥便收回了成本。媒體報道紛至沓來,越來越多人涌入這個賽道。然而,熱潮之下,行業水溫悄然變化。在八分鐘的演講中,小雷哥坦言自己從行業先行者到推動者的心態轉變,也談及對行業從紅利期邁向紅海的預判。那些被簡化為“租賃遇冷”的報道,以及他更為曲折的低谷經歷,卻鮮少被提及。
交流后發現,過去八個月,小雷哥的人生如坐過山車,經歷了流量狂歡與行業起伏。潮水退去,投機者離場,留下的人開始思考長期主義。這不僅是個人命運的轉折,更是整個人形機器人賽道在理想與現實間尋找平衡的藝術——在技術尚未完美之前,先讓機器人在中國的商業土壤中“扎根”。
身為“鋼鐵俠”的忠實粉絲,小雷哥一直懷揣著科幻夢想。從事豪車租賃十余年的他,近年來因新能源車貶值加速和行業價格戰,生意愈發艱難。去年底,看到宇樹機器人發布的后空翻、跳舞等炫酷視頻后,他敏銳地察覺到其中潛藏的商機。于是,他決定投入30萬元試水,這筆錢在租賃行業不過是一輛好車的成本。沒想到,這一舉動點燃了整個機器人賽道,他的命運齒輪也隨之轉動。
2月末發布視頻后,3月、4月,小雷哥帶著“笨笨”輾轉內蒙、新疆、海南等地,從婚禮到商演,從科技節到村超,足跡遍布大江南北。媒體跟拍、地方衛視報道,電話響個不停。那時,市場瘋狂程度遠超想象——機器人供不應求,同行間需要借調,客戶多到接受拼單。最夸張時,一臺機器人一天要趕三場活動,且僅限同城,跨城市根本來不及。小雷哥自豪地說:“我對行業起到了推動作用,不少同行是看了我的視頻才入行的。”但很快,這種自豪中夾雜了一絲苦澀,“后來連我自己都訂不到貨,只能高價收購。”
市場狂熱導致機器人價格飆升。宇樹G1 EDU版本從16.9萬元的官方價被炒至25萬元,U2型號從20.9萬元漲至近30萬元,且均為期貨。4月底,小雷哥在高點加價50%訂購了三臺宇樹G1,盤算著每臺租出十來單即可回本。五一假期,訂單量達到頂峰,單臺日租金飆升至一萬元。然而,假期過后,訂單量斷崖式下跌,“出勤率可能連30%都不到。”他加入的十多個500人同行群中,大部分人的處境與他相似。更糟糕的是,社交平臺上的視頻流量和關注度也開始銳減。普通大眾對機器人是否已“祛魅”?小雷哥心中沒有答案。
6月,一批同行因無法支撐而離場。8月,又有一波人選擇退出。流量如風般消散,媒體開始報道“人形機器人租不出去”,最火的G1日租金從8000-15000元的高位腰斬至5000-8000元。小雷哥感受到了寒意,他停止購置新機,轉而將手中的基礎版機型陸續置換為高級版,以在冷卻的市場中保持競爭力。然而,與租賃市場的降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,資本市場熱度不減。投資人四處尋找“下一個宇樹”,宇樹、樂聚、智元等頭部機器人公司競相啟動IPO;廠商們不斷宣布獲得大額訂單,爭相將機器人送進工廠“實習”,展示商業潛力。
行業狂熱退去后,市場并未消失,只是回歸了應有的起伏。進入9月,隨著展會、科技節和校園活動的增多,市場迎來一波回暖。小雷哥的業務重新活躍起來,平均每月接到十來單,“差不多兩三天就有一單”。他估算,前三臺機器人已回本。與上半年的狂熱不同,隨著入局者增多,行業內卷加劇,單臺機器的場均租金從高點回落至5000元左右,甚至能被壓到3000元。與此同時,客戶要求也越來越高。
目前,機器人租賃最常見的場景集中在六類:學校科技節、企業展會、宴會迎賓、研學活動、媒體舞臺和商超表演。這些場景的共同點是——需要一個“科技噱頭”,一個能吸引人拍照的存在。機器人的表演能力成為核心競爭力。為脫穎而出,租賃商必須提供更多價值。最初的“能動就行”已無法滿足客戶,現在需要定制化舞蹈,甚至期待機器人能“直接干活”。“一般場租四五千,定制開發舞蹈就得一萬起步。”小雷哥說。但預算有限,大多數人仍選擇現有成熟舞蹈庫。
面對多元化需求,不同機器人品牌在市場上形成清晰梯隊。宇樹G1仍是主流型號——穩定、全能、能跳舞也能對話,被客戶廣泛認可,是當下的“全能型選手”。但其一米三的身高,在需要“高大威猛”形象的場景中成為短板。智元機器人憑借AI大模型的先發優勢形成差異化競爭。其發布的X2型號直接對標宇樹G1,強在交互對話能力。小雷哥提到,智元的平臺允許用戶“傻瓜式”編舞,而宇樹仍需依賴專業第三方,這在便利性上是一大進步。他已在9月預訂了智元機器,正等待到貨。
眾擎機器人身材高大,主打舞蹈。但令小雷哥頭疼的是,“設計上不能很好折疊,必須用大箱子,無法上飛機高鐵,只能開車運輸。”他2月下單的那臺眾擎,拖到10月才到貨,“等到貨時,熱度都過去了。”價格層面,宇樹因規模優勢已被壓得較低,而其他品牌量少成本高,處境尷尬。小雷哥曾接觸一位美國客戶,對方因大環境因素明確不要宇樹,但其他品牌“量少、機型少、性能平平,價格反而更高”,最終訂單未能達成。
與此同時,整個賽道正從早期草莽階段趨向正規化與生態化。硅基公園聯合創始人郎天表示,作為全國租賃品牌最多的運營方之一,他們已提供“全包式”服務——從定制開發、動作捕捉到教學展示,一站式解決。他透露,全國擁有機器人二次開發能力的商業化公司“可能不足五十家”,更多中小租賃商會直接購買現成軟件,每套價格在1000至3000元不等。在生態層面,智元機器人聯合金融與研發機構發起“機器人租賃生態聯盟”,構建“產品+運營+金融”的協同模式,試圖通過金融杠桿和標準化運營,推動人形機器人在更多場景中規模化落地。浪潮起伏之后,幸存者們開始構建更深的護城河。
然而,人形機器人在表演過程中仍存在諸多局限。郎天表示,更多時候,是他在向客戶提要求。“因為他們不了解,所以必須配合我的機器人——比如場地要平整,現場秩序要管好,甚至要根據我推薦的機型來設計環節。”例如,涉及舞蹈表演時,必須鋪地毯、拉圍欄,“小朋友太容易被吸引,安全隱患必須降到最低。”天氣是另一個無法回避的現實制約。今年3月,小雷哥帶“笨笨”去貴州“村BA”表演,開場前突降大雨。“機器人不防水,只能臨時轉移到室內。”他無奈地說。這也讓他思考,如果機器人真要融入人類生活,雨天無法避免,未來的設計是否應考慮基礎防水?
偶爾也有顧客在得知機器人主要靠遙控操作時露出失望的表情。“其實也支持語音控制,但戶外嘈雜,精度不夠。遙控,目前仍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過渡形態。”小雷哥解釋。從更宏觀的視角看,一個明顯的分野正在出現:當國內的技術進步更多聚焦于“表演優化”時,國外的特斯拉Optimus、Figure AI等,正朝著“家庭化”與“通用化”的目標邁進。當前,人形機器人行業主要依賴to B業務生存,高校與科研院所是最主要的客戶。to C業務中,“陪伴”遠未實現,機器人更多仍以“表演賣藝”為生,租賃也就成了第二大市場。
據業內人士觀察,國內除宇樹憑借其在四足機器人市場的近乎壟斷地位實現盈利外,多數公司仍在依賴融資維持運營。祥峰投資執行董事姜煦從資本視角分析了國內外環境的差異:相對來說,美國的資金更充足、投資方背景更多元、退出渠道更豐富,可以像OpenAI那樣燒好多年等一個結果。國內和美國環境不同,機器人公司的每一輪融資都得講出新故事、拿出訂單、展示報表變化,不然不容易融到錢。她也指出了細分場景的悖論:“如果只做一個極細分的場景,采幾百條數據就能做好,那這事既難賺錢,對通往‘通用’的價值也有限。但在國內,你又被迫必須展示商業化能力,這與你最終想做通用機器人的長遠目標,在某些層面上是矛盾的。”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