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之夜,皓月當空,自古以來便是中國人寄托思念、享受團圓的時刻。不同地域、不同時代的人們,對中秋有著各自獨特的理解與慶祝方式。晚清蘇州文人潘鐘瑞的日記,便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窺探當時中秋習俗與心境變遷的窗口。
潘鐘瑞,生于1823年,卒于1890年,字圛云,出身于蘇州的名門望族。他的《潘鐘瑞日記》始于1860年,記錄了他八次中秋賞月的經歷,也見證了他從青年到暮年的心境變化。1860年中秋,正值太平軍攻占蘇州,潘鐘瑞為避戰亂乘船前往上海。那一夜,海上升起的一輪皓月,讓他不禁回憶起往昔蘇州中秋的繁華盛景。
彼時的蘇州,中秋之夜燈火輝煌,人潮涌動。從閶門到虎丘,處處洋溢著節日的歡樂。閶門內外,燈球歌吹,士女圍飲,謂之“專圓酒”。而虎丘的“千人石聽歌”更是名噪一時,中秋之夜,燈月交輝,恍如白晝,人們舉家泛舟,歌舞管弦,杯盞交錯,仿佛置身天上人間。潘鐘瑞在日記中回憶,這樣的盛景讓他“一俯仰間而變遷至此,曷禁浩嘆”。
除了游宴之興,蘇州的中秋還有著豐富的習俗。其中,“小擺設”便是深受市民喜愛的一種。這些形制多樣、精巧雅致的物件,形似泥塑玩偶,擺放在家中,引得眾人圍觀,成為中秋的一大看點。而“走月亮”的習俗,更是讓平日里受傳統約束的女子們也能在中秋夜外出游玩,享受一番“秉燭夜游”的意趣。
中秋的熱鬧不僅限于中秋之夜,節后余韻未絕,石湖便成了新的熱鬧中心。石湖上的行春橋,橋有九孔,每當皓月當空,斜照橋洞,便形成“石湖串月”的奇觀。然而,據潘鐘瑞的觀察,人們來此的真正目的或許并非為了賞月,而是借“串月”之名,行酒地花天之會。
太平天國運動結束后,潘鐘瑞重返蘇州,此時的他已步入暮年,心境也發生了變化。在他的晚年日記中,中秋節的慶祝方式變得更為平淡閑適。賞月、薦新(以時鮮祭品供奉祖先)成了他中秋的主要活動。而蘇州的中秋習俗,也如顧祿在《清嘉錄》中所記載的,變得更加精致復雜。
“齋月宮”便是其中之一。中秋之夜,家家戶戶設爐香燈燭,供養太陰,紙肆市售的月光紙繪有月輪桂殿,極工致。金碧璀璨的月宮紙,與飾以嫦娥的月宮餅,以及寓意吉祥的子孫藕、和合蓮等供品一同陳列庭中,對月跪拜,焚化月宮紙,整個過程既莊重又有趣味。而燒香斗,這種以線香纏繞成斗狀,再納香屑于其中的香品,也在中秋之夜被點燃,香煙縹緲,坐待香殘,夜已深矣。
步入晚年的潘鐘瑞,逐漸皈依佛門,心性趨淡。他的晚年日記中,再無前往閶門、虎丘等熱鬧之地過中秋的記載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淡閑適的生活意趣。如光緒十年八月十五日,潘鐘瑞在家坐雨,料理節事,亦甚閑閑。傍晚時分,他前往祖先前薦新展拜,之后便返館休息。雖然說有下雨的緣故在內,但在其晚年的日記中,這種疏松平常的中秋節乃是常態。
又如光緒十三年的中秋節,潘鐘瑞從清晨起便四處訪友,品茶對酌,不亦樂乎。中午僅回家匆匆用餐,之后又攜侄訪友,并抽空至寺廟敬獻佛龕。再訪友人時雖遇其小憩,他卻并未掃興,轉而另尋友人對酌談天。直至日暮歸家,恰逢有人設酒賞月,他便再次加入,直至深夜方歇。從早到晚,他幾乎都在訪友途中,雖未涉足閶門、虎丘等喧囂場所,但在其晚年的中秋里,這已是難得的熱鬧景象。
潘鐘瑞最后一次看見中秋月是在光緒十五年。這天本是陰雨綿綿,但午后天氣漸霽。傍晚,他參加宴會結束后正解衣欲睡時,方見窗外月上。次年,這位晚清的蘇州文人便溘然長逝。結合《潘鐘瑞日記》和其他文獻,可以清晰地發現中秋節的多元面貌:它既是萬人空巷的喧鬧與畫船簫鼓的歡騰,也是自家庭院中齋月宮、燒香斗的溫馨與清寂。中秋的月光從未改變,改變的是賞月之人與人生階段。











